我偶尔写点和食物有关的文字,哪里谈得上知味,只不过是对食物有感情、有感恩之心的人。
人成年之后的秉性、脾气、生活习惯往往和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。关于吃,最近我老是想起以前的几件事情。
一是我们小时候在乡下,种红薯的不多,红薯削皮后生吃,我们是当作零食一样的宝贝。有一次我表哥到我们村来玩,我们俩看到隔壁家的小孩在那里削红薯,我们这一大群孩子围着他,这些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红薯,恐怕很多人心里和我同样的想法就是:要是这只红薯是我的就好了。这个家伙手很笨,刀也不快,红薯连皮带肉削下来很多。让我没有想到的是,我表哥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,去捡別人家削下来的红薯皮吃!我当时诧异极了,心底甚至有一点看不起他,因为我爸妈总是教育我:在外面一定不能馋相。捡别人的东西吃,打死我都做不出来!我没有想到这种因贫寒而激发的格外的自尊心,甚至会左右我的一生。
第二件事情,大概是我初中的时候,有一次我和我弟弟骑车从外婆家回来,外婆临走的时候塞了十块钱的零花钱给我。七、八月的天气,酷热难当,大约每骑了三、四里路,我就和弟弟说:下来买瓶冰汽水喝吧。这样走走歇歇,一路上喝了4、5瓶汽水。谁知道第二天,我妈跟我说:真是大方啊,走这么点路,喝了这么多汽水。不用说,肯定是我弟弟告密的!我妈那不算斥责,但是仍然有批评的语气,让我觉得我已经像是沾染了坏习惯的小孩子,开始乱花钱,我的父母还是恪守他们格外节俭的禀性和习惯,而我却像是一个背离了我的家庭,背离了我的生活处境的人,我的心中竟萌生一种自责。
第三件事情,大概也是初中的时候,有一回,有个亲戚来到我们家谈事情,临近中午的时候,我妈犯难了,因为家里只有自家菜地种的蔬菜,待客非常难为情。恰好有个小贩到村里卖猪头肉,我妈叫住小贩买了点猪头肉,回屋里拿钱的时候,亲戚抢着把钱付了。那天中午,我妈炒了一大盘青椒猪头肉,这本来是待客的,可是我和我弟弟好久没吃肉了,实在忍不住挑肉吃。亲戚看到我们小孩子如此可怜,他便一个劲谦让,把肉夹给我们,我也不断的告诫自己,不能再吃肉了,可还是忍不住。这么多年,一想起当天吃饭的场景,想到这个猪头肉还是亲戚付的,真是难堪啊。
第四件事情,我读大学了,食堂一楼的菜很差,冬天天冷的时候,我就特别想吃食堂二楼的小火锅,有点牛肉、粉条、豆芽之类,比打菜强多啦。那时候我家里的条件稍微好一点了,我父母亲在城里谋到一份工作,我每个礼拜有七、八十元的生活费,老是去吃火锅当然也不行啊。钱不多的情况下,只好找人搭伙,可惜的我的同学有时候愿意,有时候却很勉强。因为我们师范专业,大多数都也来自农村,有位同学一个月生活费才一百多块,去食堂也基本是打素菜。我又贪吃,又请不起他们。我那时候就想,要是有钱多好,不需要特别有钱,够吃小火锅就可以了,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吃,可以直接请同学客。像我这种又贪吃,又不大方,完全是超越阶层的生活。
吃,让人满足、让人快乐,让人获得尊严和幸福感,也让人沮丧、让人悲观,让人自我怀疑。说到底,是贫贱之家事事哀。
中国人老爱拿吃说事儿,“揾食不易”、“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”、“吃不到一口锅里”、、“吃四方”、“吃相难看”、“不食嗟来之食”、“吃你们家大米了”……吃里面,尽是中国人的人情世故。
有人说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“寒乞相”,没有好东西。后来发现这个话的源头是汪曾祺小说《金东心》里,他借金农之口表示过这个意思:“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,又想起袁子才,想起他的《随园食单》,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,真是寒乞相,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”。——这个话是在讽刺金农,还是在讽刺袁枚,还不一定呢。你阶层比袁枚高,见的东西比袁枚多,吃得比他好,当然可以这样嘲笑他,但是大部分人,有时候只不过是求一碗热饭、一口热汤。谁又该瞧不起谁。再说了,老话还说:“才吃几顿饱饭呐!”
前两天看陈建斌的电影《一个勺子》,学会一句话:“雷都不打吃饭的人。”可是现在,顾不上吃饭、吃不好饭的人多了去了。还不止是那些搬砖的,当老板的照样吃不好饭。工作压力大、没时间,很多人也不过是囫囵两口,为了吃饭,饭没吃好的事情太多了。
以前本来生活网提过一阵子“少加班、少应酬,回家吃饭”的口号,挺好的两句话。这样的话提起来大家有感触,可是在当今社会,要我们照着做,难啊。